NoSameRain

猪咪咪

【瓶邪】《小仙》

我啥时才能写完连载啊:

* 架空古代,一篇NPC爱上了游戏玩家的大纲文

* 全文1w字,一发完结。

----

 

 

“喂,还活着吗?”

张起灵听见人声,艰难地睁开眼,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青翠的人影立在自己身旁,似在唤他。

注意到他醒来,那人声音一顿,笑容里带了点欢喜的颜色,不容分说地俯下身,将他小小的身子抱了起来。

“病得真重。”青衣人叹道,“你别就这样夭折了去吧?”

张起灵耳内嗡鸣,听不清男子在说什么,只懵懂地觉得,也许他不会死了。

娘一向说,就算死了,也要有尊严。所以在这义庄躺下前,他于途径的乱葬岗里找了张破碎的席子,预备死后,勉强算作一口小棺材。

思及此,张起灵就想看看那相伴了一路的竹席,但无半分挣动的气力。青衣男子不知他所想,只当他仍然戒备,不愿随自己离开,想了想,脱下那身青色的外衣,将张起灵妥帖地包裹起来。

“莫怕,我叫吴邪,是你娘让我来接你的。以后你就跟着我,我养你。”

吴邪神色真诚,张起灵看着他,在他的几分忐忑里点了点头。于是吴邪又露出笑,将张起灵背好,对他道:“你先睡一会儿,醒了,就到家了。”

张起灵发烫的脸颊贴在他凉凉的脖颈处,似累极了的旅人终于寻得了驿站,缓缓地闭上了眼。

 

 

再醒来,张起灵发现一位不认识的老妇死死抱着自己,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。

“老爷,老爷,少爷有气了,少爷没死,少爷活了!”

那妇人的声音很大,吼得张起灵耳边嗡嗡响。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,一白发老者将他从妇人怀里抱起,做梦般地摸了摸他睁开的睫毛和眼睛,瞬间涕泪横流。

“吾儿没事,吾儿没事!仙人在哪里?快带少爷去见仙人,好好地磕几个头,感谢仙人的救命之恩!”

老者似是行将就木之时获得了起死回生的灵药,抱着不算轻的张起灵,动作也毫不迟缓,激动地出门,要寻口中的仙人。只是二人刚刚踏入走廊,一斗篷就落入怀中,将浑身发冷的张起灵妥帖地盖住。

“礼就免了。”

温朗的声音也适时响起,张起灵从轻薄的布料中探出头,看见了倚着廊柱,一身白衣的吴邪。

吴邪的视线也在他身上,见他望来,便浅浅一笑。

“仙人见外了,既是仙人救了吾儿,从此便是吾儿大恩人,自当……”

吴邪挥挥手,衣袖飘扬,人却倦了似的。

“令郎大难不死,但愿后福齐天。”

 

 

张起灵知道自己不是这家的少爷。

虽然他只有六岁,一生也没照过几次镜子,但他知道遇见吴邪之前的自己,柴骨嶙峋,面黄肌瘦,万万没有“少爷”这般细皮嫩肉,娇生惯养。

他不爱说话,这家人也不强求,自我安慰是孩子自鬼门关走了一遭,难免变了性子。每一日,老家主都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,吃穿用度无不精致奢华,连教习先生都是返乡的状元。

足见贴心关怀。

那日后吴邪未再出现,张起灵却一直记得那句真情实感的“我养你”。他当时未来得及问问吴邪,他娘亲去得早,他是生病后被继母拿着扫帚撵出门的,如果娘亲真的叫了人来养他,为什么那么晚才出现。

出现了,为什么又只是把他送到这里,做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少爷。

他不动声色地向乳母打探吴邪,可乳母目睹了自家少爷从咽气到睁眼,只知道喊吴邪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,其他一概不懂。老来得子所以对他倍加宠爱的父亲、对他好背过身却偷偷瞪眼的姨娘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姐姐们,都说吴邪是他病重那晚突然出现的仙人,又在他起死回生后去无影踪。

张起灵等了吴邪四年,等到老家主撒手西去,他这个冒名顶替的小少爷,也被旁支强塞的一盘点心取了性命,断了气。

 

 

腹部痛到极致,死亡也是一种解脱。张起灵浑浑噩噩地昏睡了半晌,忽然听得弦音,这行云流水的一曲奏得他神思渐渐清明,他又一次睁开眼。

这回,床边坐着一位娇俏可爱的蓝衣少女,二八芳华,瞧见他的动作,就俏生生地喊道:“师尊,小师弟醒了!”

张起灵因这呼喊怔神,手腕忽被握住,另一衣饰与少女别无一二的人悠悠出现,张起灵抬头一看,是吴邪。

吴邪凝着眉,像是在细细考察什么。从二人接触的地方传来几股暖意,沿着张起灵的经脉缓缓上移,直走得他浑身暖和又惬意。

“无碍了。”半晌,吴邪道,紧绷的眼梢松了几分。他站起身,嘱咐少女:“你且回峰告诉掌门,几位弟子都已苏醒,待好好休息两日,便可恢复如初。”

少女领了命,雀跃地离开了。屋内只剩下他二人,张起灵思忖片刻,试探着唤道:“师尊?”

吴邪转过身,愣了一下,笑道:“我不是你师尊。”

张起灵默然半刻,见吴邪并没有离开的意思,便道:“第一次见你,你着青衣,第二次,就换成了白色。”

四年了,到底是个小孩子,张起灵其实有些害怕,怕那句他当了真的承诺,其实只是烧糊涂了时的妄想。

吴邪温言道:“衣服脱给了你,自然随着你埋了。”

张起灵听了,面上不动声色,内心却恍然。他接着问:“这几年,你去哪里了?”

吴邪带着歉意道:“乱写了生死簿,逃了几个月,又被关了几年,不是故意抛下你的。”

九死一生的事情,吴邪说得轻描淡写,张起灵小小一张脸却凛然起来,似是如临大敌。吴邪看着有趣,伸手在他头发上摸了摸,朗声道:“他们不管我了。这次我护着你,你不会再出事了。”

张起灵抬头看着他笑意盈盈的脸,想问为什么,却只是轻轻点头。

 

 

张起灵此次的身份,是归一派乘虚真人门下的一名入室弟子,五岁入道,十一岁时随师兄下山除祟,却被祟物袭击,几乎丢了性命。

说几乎,是因为他死后,张起灵于他身体里活了过来,别人眼里的“四师弟”举止依旧,在吴邪的掩护下,甚至无人看出区别。

痊愈的当夜,张起灵在后山看见了烧纸的吴邪。纸钱上写着小师弟原本的名讳,和纸做的天灵地宝一起烧了,只余下一地风吹便散的灰烬。

“你以前烧过吗?”张起灵蹲在吴邪身边,看着火光问他,“给李家少爷。”

吴邪仰起头,凝视着天上的星星。

“烧过,我还问过他有何心愿。他说,想再吃一口东市铺子的糖人。这有何难?你醒后,我就带着他去了糖铺子,让他在里面吃了个够。”

张起灵也抬起头,注视着闪烁的夜空。

“他六岁没有病死,十岁被毒死了。”

吴邪便叹气:“我以为,你的气运许是能让他活得久一点。”

张起灵看着吴邪,等着他继续说下去。

大概是夜色迷人,吴邪也有说话的兴致,他突然笑了,捏着张起灵的脸颊道:“你气运齐天,是天选之子,普世第一人。不然我也不会拼了老命救你。”

张起灵的五官被他扯得变形,本人的心情瞧起来,却像是未受影响。吴邪自己捏得无趣,又另起话题,说道:“这位小师弟也有心愿。”

张起灵拨弄着快要熄灭的火堆。

“他本想长大了,做掌门,风风光光地迎娶自己的师妹。”

说罢,他抬眼看着张起灵,却是问他:“你有心愿吗?”

火光渐暗,张起灵看着冷色月光下吴邪微笑的脸,摇了摇头。

他实在无所求。甚至不明白吴邪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,让他在别人的身体里活过来。

“你都不问问我。”吴邪等了等,终是叹道。

张起灵便问:“你有什么心愿?”

吴邪眉眼弯弯,立刻回道:“我的心愿,便是你有心愿。”

 

 

吴邪在宗门里主责炼丹,副责行医,有事没事都要把张起灵叫过去,美其名曰“帮忙”。

一次两次还行,次数多了,乘虚真人不乐意了,生怕自己的宝贝徒弟被人抢了去,直问吴邪是不是瞧上了张起灵。吴邪躺在药庐的小榻上,懒洋洋地说是的,气得乘虚赶忙逮着张起灵离开,回去就把他丢进闭关室,勒令他没有个三年五载,不准出来。

上有政策,下有对策。吴邪不管乘虚怎样,只管自己偷偷跑到闭关室里,张起灵练剑,他炼丹,张起灵打坐,他护法,张起灵问他为何不用修炼也有修为,吴邪只道,天生如此。

张起灵又问:“天生是仙?”

吴邪歪着头:“不知。也许是精怪?”

精怪总有原身,可吴邪的原身是什么,吴邪不肯说。张起灵便当他是仙,日日勤学苦练,想着也许某天,能与他比肩。

闭关总有结束的一日。张起灵出来时,修为大有精进,在他十八岁的年纪里,堪称百十年来第一人。乘虚看见张起灵笑得合不拢嘴,等瞧见了跟在宝贝徒弟身后出来的吴邪,又是气得吹胡子瞪眼。

师尊生气,一脉相承的师门里,自然也有人心怀不安,同样看不下去。吴邪大摇大摆地想走,乘虚身后却站出一位清秀少女,泪意朦胧地问仙师,是否是选中了四师兄,要和他做道侣,行双修。

这位少女,便是小师弟至死都心心念念要娶的师妹。吴邪被这样一问,怔愣半晌,不知应作何回答。反是张起灵先出声,淡淡唤了一句师妹,待少女抬头,他便道,你多虑了。

他一贯少言,但话一出口,便有定心之效。少女抹了泪,也许觉得有些丢脸,默默退到门内师姐的身后去了。吴邪看看她,又去看张起灵,目光和后者对视半晌,偏到了一边去。

“我好心好意助你徒儿突破,你居然以为我另有所图?”吴邪佯装生气,扔了一口袋丹药在乘虚师徒面前,“固元丹,吃一颗可保突破无虞,爱要不要。”

吴邪面相年轻,却外负天才丹师之名,平日里他的丹药一颗难求,今日却被不要钱似的扔在地上,显然本尊是被气坏了。乘虚见状也不和他置气了,拉着二位徒儿好言好语哄吴邪,吴邪扭头不理,袖子一挥,回自家药庐去了。

药庐里,小徒弟还在满头大汗地炼丹。吴邪没有上前打扰,他在丹房抓了一把小姑娘炼好的丹,品相普通。他叹了口气,进内室,在塌上闭了眼。

丹炉下方的火焰慢慢变了颜色,小姑娘累极了,不经意阖上了眼,没有发现。

张起灵跟在吴邪身后,悄无声息地进了药庐,停在安详睡着的仙人面前。他的视线从吴邪的眼睫,鼻梁,嘴唇,移到领口,胸膛,和放于身侧的双手之上。

小师妹询问时,他以为吴邪会像闭关之前,师父质问时那样,理所当然地答是。但吴邪不答,反而生气,扔乾坤袋的行为有些刻意了,似是欲盖弥彰。

张起灵想着,或许是时候告诉吴邪,他早就有了一个心愿。

 

 

山中无岁月,修炼不知秋。张起灵等着吴邪醒来,却在途中接到师门密信。百里外的城镇出现祟物作乱,掌门亲指二十弟子前往除祟。而他,作为闻名天下的归一新秀,自然也在这二十之列。

他便离开了此间桃源,走之前又加固了防止喧扰的结界。集合后一众精英御剑前行,不出一炷香,抵达了城门紧闭的边陲小镇。

甫一入城,张起灵就发觉了不对,镇中妖气大盛,比起祟,更像是孽。他和同门弟子欲与师门联系,传信青鸟却被突然出现的蔽天巨犬一口吞噬。二十人护着看不见妖祟的镇中百姓,与原形毕露的敌人殊死搏斗,依旧力有不逮。

每死一人,妖物的力量便增大几分,而一个仙门弟子的阵亡,更是能让它的气势狂妄数倍。领头师兄陨落后,张起灵带着余下众人躲入寺庙,靠着结界和吴邪惯常爱往他包里塞的各式丹药,苦苦支撑了两日。

两日不长,却足够让与门下弟子失去联络的归一派众师长,意识到大事不妙。

吴邪带着增援找到庙中众人时,身后一定要跟来的少女,第一个尖叫着扑到已是强弩之末的张起灵身前。吴邪见他金丹被祛,修为大退,便知这一回,恐怕已经无力回天。他眸中的痛色感染了周围的一干年轻弟子,众人纷纷嚎啕大哭,连一向钗环郎朗、步履翩翩的小师妹,也狼狈不堪地跪在吴邪面前,乞求仙师,哀求仙师,一定救救四师兄,一定救回四师兄。

张起灵本人却极其淡定。他见吴邪一言不发地往外走,便明白这一世,这里就是结局了。他并无悲色,心中甚至有着非常不合时宜的期待,他知道吴邪不会让他魂湮魄灭。他想起几年前那个和吴邪一起赏星的夜晚,他听吴邪帮亡魂完成心愿,给了小少爷一口糖人,他便一心效仿着心善的仙人,要完成小师弟的夙愿。

他拉着小师妹的手,眼睛看着她,心中却忍不住想着吴邪。本想说那风光大娶的愿景,临出口却成了与世无争的执念。

他柔声道:“若无此难,我本愿一草庐,一小院,二三乡邻,四五牛羊,与卿一世,共此一生。”

吴邪没听见,听见的师妹泣不成声。张起灵闭上眼,心说,来吧,吴邪。

 

 

这一次,他在混沌里等了很久。

睁眼时,吴邪坐在床边,比在庙中还要憔悴。与前几次不同,这次醒来,身边并无他人。张起灵坐起身,吴邪还是归一派的一身浅蓝道服,他身上却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衣料。张起灵等着吴邪解释,吴邪却突然站起来,一声不吭地往外去。

张起灵喊住他,顿了顿又问:“这一人的愿望,是什么?”

吴邪握了握拳,哑声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
张起灵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,行至他身前欲问,却见吴邪神情凄然,泛红的眼眸和他对上,忽然情绪激动起来:“不要问我,我不知道,我不懂,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不要问我!”

张起灵按住他的肩膀,试图安抚他,让他冷静,吴邪却捏诀施咒,瞬间将张起灵缚在椅上动弹不得,转身跑出去了。

若他依旧是归一派那位小师弟,张起灵还有能耐冲击一下这段咒语,可现如今吴邪给他选了个毫无根骨的凡人,他便除了等,其他什么都做不了。

张起灵没有等多久,关上的门外便来了人。只是那人不是吴邪,对方恭敬地三声敲击后,唤他:“殿下,寅时二刻了。”

张起灵看着门外的人影,收敛了神色,沉声道:“知道了。”

那人知他醒了,态度更是恭敬:“慧空大师方才嘱咐小的,今日斋课因事推迟了些,殿下无需太早前往。”

张起灵“嗯”了一声,同时发现自己已经行动无碍了。

他知是吴邪的原因,却不知吴邪是否是因为门口的侍从,才躲起来不愿见他。

门外之人传完话,又在得到张起灵的许可后,派了人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。因在寺庙斋戒,众人并未弄得太过铺张,连他穿的一身衣服,也是低调制作的僧衣款式,是以一开始,张起灵并未发现这具身体的特殊身份。

他在小沙弥的指引下前往斋房,看见了桌上的清汤寡水,和等候已久的住持慧空。

慧空向他行礼,他亦回礼,后面不改色地坐下,执起面前的竹筷。

慧空念了一声佛号,示意其他人开始进食。

这顿斋饭,张起灵吃得有些心不在焉。遇到吴邪前,他整日吃糠咽菜,做小少爷时,他顿顿山珍海味,等入了归一派,垂髫年岁便习得了辟谷,饭菜于他已无必要,更何况还有个情绪不稳的吴邪,正不知所踪。

斋饭之后,慧空引着他前往一处禅房。小沙弥放好竹帘退下,慧空向端坐于金身佛像旁的张起灵颔首示意,微笑道:“奕王与我,今日本无见面之缘。”

张起灵敛下眼中深意,并不做声。

慧空亦是淡然:“若按陛下之计,奕王殿下此刻已然暴毙寺中,碧水寺亦因守备无力,全寺下狱,活口不留。”

张起灵闻言,略略抬首,只道:“大师大道。”

慧空听出了他言下之意,反而欣慰一笑:“殿下一觉醒来,似是多了三分稳重,此乃善事。”

张起灵本无欲关注“奕王”本人是如何性格,听罢此言,忽然沉声问道:“大师可知,奕王一生所求?”

慧空数着佛珠,缓声道:“若是昨日的奕王,心中便只有解救苍生的大义,而今日殿下所求所想,慧空无从揣测。”

张起灵不言,慧空亦不在意,他于佛像旁,从蒲团上站起身,又对着张起灵低下头,深深地行了大礼。

“慧空不才,枉对碧水住持之名,然奕王乃民心所向,愿殿下得登大统,赦了这天下。”

 

 

慧空一拜之后,殿内突然出现数人,或甲胄,或禽纹,皆伏在地,齐声高呼:“愿殿下得登大统,赦了这天下!”

张起灵依旧不语,但他透过光影明暗的竹帘,注意到方才遍寻不见的吴邪似苇杆立在庭院,目光无所依,空空不知落在哪里。

他便挑开竹帘,毫不客气地抓住了吴邪飘荡的目光,也引得一屋权臣贵族,全将视线投注在了仙人身上。

张起灵浑不在意,他轻巧地朝吴邪迈步,是灵敏的猎人,不愿惊飞了陷阱里的雀鸟。

雀鸟也看着他,眸色中混杂着一种不知凭据的邀请,仿佛只要猎人提出来,他便愿意带着他振翅高飞,远走异乡。

张起灵迎着这束目光,低声问他:“奕王的心愿,是否是得登大统,大赦天下?”

吴邪眸色暗下,神色却依旧明丽:“是。”

张起灵看着他,很久,才认真道:“待我了结奕王之愿,吴邪,”

吴邪的神色寂静下来,深深地看着他。

“你就应当,完成我的心愿。”

 

 

以京郊碧水寺为据点,奕王大军与被劝降的禁卫首领里应外合,三天占领皇宫,滴血不见。

然政治岂有相安无事之理,与废皇对峙时,来自大殿之内的暗箭险些重伤奕王,混乱之中废皇仰天长笑,大呼“天地不仁,毁我亡道”后,自戕于御座,僵直三日,无人能将他与皇位分离,为留全尸,只得将其与九龙盘纹椅一同入葬。

奕王继位后,一改前朝作风,轻徭薄赋,开源节流,百姓安居乐业,丰衣足食,番邦进贡,万国来朝,共创百年不遇盛世之景。

民间话本,坊间传说,将年少成名的皇帝从天元初年夸到十年,奈何世间因缘际遇,无人看得分明,因果循环,善恶相衔,开明盛世十来年,皇帝还是那个皇帝,临头却落了窠臼,追求起访仙问道来。

因得尊上偏爱,道法异军突起,佛法日渐式微,十里一间的寺庙,慢慢被黛瓦白墙的道观代替。手握拂尘、仙风道骨的道长在皇宫中来来去去,来时意气风发,去时愁眉苦脸,个个闭口不言,却堵不住耳聪目明的悠悠众口。

国师大人的府邸,不在皇家御赐的西苑,也非亲自监修的东园,乃是天元帝的怀抱,大燕朝的龙床!

黑瞎子骑着毛驴,颠颠入城前,耳朵就起了茧。天元帝张起灵早年在民众心中有多英雄,小儿唱起“无邪无忌亦无终,双宿双飞入双宫”来,就有多热衷。他撕了榜,领了牌,毛驴被换成马车,马车被换成轿子,一路挑着小门小道进了宫,仿佛见不得人的偏房小妾,娶进来只是为了给正室冲冲喜,去晦气。

小妾不按惯例叩谢皇恩,皇上并不怎么在意,但他毛手毛脚,一来就不由分说撩床帘,皇上再是淡定,也不得不出手阻拦。高手过招点到即止,瞎子看病一眼便够,他拉来跟了他一路的毛驴,在悬于毛驴脖子下方的破烂口袋里掏了掏,于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一个苹果,自个儿啃了起来。

别啃了,皇上要拔剑了!

“人有三魂七魄。”

侍从们提心吊胆,黑瞎子倒闲适地骑上毛驴,在偌大的寝宫里转着圈,取了一盏灯,端至众人面前,叹道:“灯无。”

他倾了灯油,给张起灵看灯灭。

“灯无魂,无魄,灯油是命,无油便无命。”

他把灯放回原处,苹果核扔给侍从,嬉皮笑脸地说着。

“皇帝陛下,要救他,你得自己先死。你的命谁续着?你不是早就该死?”

 

 

吴邪突然睁开眼,长明无夜的宫殿内外一片寂静,只有雨打落叶的声响,绵延不绝,似小鬼催命。

他从缠绵已久的床榻上坐起来,发现殿外正是仲夏。闭眼前的初雪还历历在目,吴邪不知年岁,赤足走出寝殿,想通过先前种下的绿植,判断他这次又睡过了几个春秋。

张起灵在亭里坐着。

吴邪看着他的皇帝,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脚。他悄然变出一双鞋子,缓步走向凉亭。雨还在下,临近他时,却像是遇到了通透的砖瓦,乖巧地沿着轮廓流下。吴邪很少在凡间众生面前运用这种“戏法”,但难得今日四周无人,他随性了起来,脚步轻快。

张起灵垂着眼睫,桌边一壶温酒,一樽玉杯,手中握着一册书,似在自酌自饮自得其乐,但吴邪知道他睡着了。他走近了,近到张起灵绝对会察觉的程度,但是张起灵没有睁眼。

他知道他的把戏。张起灵在等,等吴邪扑上去吓他,然后他顺势抱住自投罗网的吴邪,尽兴之前,国师大人永远别想逃离自己的“府邸”。

吴邪想起那些童谣,无可奈何地笑了笑。他坐在张起灵对面,取过桌上唯一的玲珑杯盏细细端详。他还想给自己倒一杯酒,手腕却被睁眼的人拉住了。

吴邪笑:“我好了,可以喝酒。我喝酒养生,你阅书养性,互不相扰。”

张起灵的眼睛闪闪烁烁,吴邪从内看出了未付言表的万语千言。刹那间,他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,扭头看向桌上的酒壶,失声喊道:“小哥,难道你——”

隔着石桌,张起灵忽然抱住了他,脑袋靠在他颈侧,嘴巴贴着他耳朵。亲密至极的动作,像是打算粉饰太平却尤为徒劳,他一张口,就有黏腻的液体顺着吴邪的脖子往下流,带着浓厚的血腥气。

可他还是说,在他耳边说:

“此愿已了,你自由了。吴邪,走吧。”

吴邪握着酒杯,保持着被拥住的姿势,胸膛渐渐起伏。他说:“你懂什么?张起灵,你懂什么?”

张起灵无法答话,他轻轻地喘着,停在吴邪背上的手,捏得吴邪身心俱疼。

“我将六岁的你埋进土里,把十岁的你葬入棺材,送十八岁的你长眠英雄冢,每一回分别,我都以为下一次能长久些。可如今,你又要我亲手把你封进皇陵吗?”

他没有去看张起灵的眼睛,他只是抓住他尚存的呼吸,争分夺秒地告知他他的决绝。

“我不会了,我不会了。你杀了你自己,你亲手断送了我的希望。我不会重来了……你尽管去死吧,我不会重来了。”

张起灵在他耳上一吻,呼吸倏尔静了下来。吴邪等了等,能听见的,又只剩下了雨声。

他看着那壶酒。

“……我不会重来了。”

 

 

麒麟帝君睁开眼,面前是一盏仅余青烟的渡灯。

灯柱细长,灯盘小巧,纹样古典,漆色青铜,在一室天灵地宝中低调而自洽,朴素且从容。

他默然注视它良久,忽然起身,挥手将渡灯连同青烟收入袖中,头也不回地朝洞府之外迈步。

沉重大门无风自开,门外等候已久的一众仙人见此皆面露喜色,一时间,整重天只剩下了整齐划一的道贺声:“恭喜帝君历劫成功!”

然帝君出门后,目不斜视,众仙君只是一眨眼,便再也感受不到帝君所在。

“不愧是麒麟帝君,闭关三千年,实力越发莫测。”

“可不是嘛?连在这三千年里为帝君的灵识引路的渡灯,都是不可多得的仙界至宝,有它加持,帝君能失败,才是个笑话!”

贺喜的众人领了仙童的回礼,三三两两走在回自家洞府的路上时,还在和顺路的仙人交口称赞。黑瞎子骑着仙驴,颠了颠锦云缎织就的乾坤袋,感受到内里几样足以羡煞凡人的天材地宝后,撇了撇嘴,在下重天挑了位顺眼的散仙,随手把袋子抛了过去。

“吝啬的哑巴,我好歹帮你加了把火,就拿这些个破烂玩意儿打发你黑爷爷。”

无视了那散仙打开乾坤袋后快乐得有如杀猪般的嚎叫,黑瞎子倒骑着他的驴子,颠颠地回了。

“等你接了他回来,论功行赏,我再怎么着,也得拿头一份儿不是。”

 

麒麟帝君离开众仙后,行走在过往的时间之内。

他看见了最初的渡灯,无魂无魄,无灵无识,在他结束了一世后引回他的神识,自动渡他进入下一世。

渡他历劫,渡灯便沾染了他的因果,积累的因果循环往复,让灯芯在第一个一千年后,修炼出了小小的一团灵识。那小灵识擅自附在他身上,随他出世入世,因为太过弱小,从未被他察觉。

第二个千年后,灵识拥有了人形。天道要它无邪,它便以为那是天赐的名字,整日唤自己吴邪。吴邪不识帝君,也不敢冒犯,只躲在灯内,怯生生地观察帝君的每一世。

第三个千年,吴邪的情感和阅历越发充沛,他识了善恶,辨了正邪,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少年,为帝君每一世的劫难打抱不平。他自作主张地认为帝君的每一段人生,都是在受难,受辱,受折磨,他发誓要阻止这一切,以一己之力,终结这不公的循环。

于是他擅自进入张起灵注定早夭的那一世,将病重的孩子抱在怀里,背在背上。

他边走边念叨:“小孩,你不要死。你可知道,你若活下去,有我养你,绝对会过上顶好的日子,神仙都羡慕不来。”

“让我猜猜,你这样大的小童,最想要过什么日子?吃不完的糖?爹和娘的爱?”

背上的孩子无法回答,病得太重,救得太晚,他悄无声息地断了气,高热的身体越发冷硬。

吴邪停在半路,将小小的身体正了正。

“我还没说完呢……”他低着头,兀自落泪,“小孩子家家,着什么急。”

伤心了一会儿,吴邪用外衣包裹好双眼紧闭的小孩,放入亲手挖好的土坑里。他把泥地填平,没有立碑,也没有做任何记号,扭头就去了地府,智取不得,将阴曹大闹一番后,带着脆弱的小孩魂魄扬长而去。

阎王鬼差气得磨牙,麒麟帝君在他离去后静静现身,替他摆平了一切追捕。

毫不知情的吴邪,忙着把六岁的阴魂放入同样年岁的小尸体,只希望借尸还魂的张起灵,能在吴邪为他千挑万选的富贵家庭里福祉绵长,一生平安。

而吴邪本人,则被象征性地追了几个月,又被象征性地关了几年,赶在李家气数已尽、小少爷不得不死的时候,及时带走了张起灵的灵魂。

他以为自己赶得巧,晚一点小孩就要魂飞魄散,却不知道是鬼差故意选在那个时辰放人,怕他赶不及,还给他开了便门。

吴邪又带着十岁的魂魄在世间游走,看遍人世景色,自个儿琢磨着,比起做随随便便就被毒死的凡人,还是当百毒不侵的修仙者最好。

他偷师学艺,利用自己的本体灯火,炼制出了一炉又一炉惊艳世人的丹药,无数门派几度招揽,吴邪只在天下第一的归一派里圈了块地,领着拜入门下的凡人女孩沉迷炼丹,炼得他一时得意忘形,直到传来乘虚真人门下弟子的死讯,才想起自己的袖子里,还装着个等待复活的小魂灵。

这一次,因为带着点愧疚,吴邪对复活的张起灵尤其好。

张起灵十一二岁时,众人还称吴仙师爱怜后辈,不拘一格送丹药;但等张起灵到了十五六,甚至十七八,长开了的身体,因为与灵魂的融合,越发贴近帝君本人的相貌,总带着点令人移不开眼的昳丽,众人间便传出“道侣”“双修”等说法,而吴邪每次毫不见外的宠爱,更是将这种说法坐实了又坐实。

前辈无所察觉,后辈亦不点破。帝君亲历数载,分明知道那时的自己,一直等着水到渠成的一刻。

只是未曾料到,劫难永无可避。吴邪要他不做凡子,却不能要他命也长寿。

张起灵的第三次死亡,对吴邪打击很大。他整日幽居药庐,闭门谢客,对一向喜爱的炼制丹药,也再也提不起兴趣。帝君不忍见他自暴自弃,托梦想他欢喜振作,吴邪却拽着来人的衣领,哭喊质问你让我怎么欢喜振作?往前,起死回生不过是徒劳一场,往后,转世投胎他们便形同陌路。

帝君轻声道,吴邪,你不能爱他。他是历劫的神,你是引路的仙。若让神明识得情爱,历劫便会迎来末途,渡灯失了用处,灯火将自行熄灭。无灯火,你也会无性命,青烟般无知无觉,消散于世间万物。

谁知满面泪光的吴邪闻言,竟痴痴地笑了起来。他说:“原来两情相悦,这无穷无尽的历劫便会结束?”

他拉住神色陡然变化的帝君,闭眼吻住了梦中的张起灵。他捧着神祇的双颊,眼波明媚,语调欢欣:“若我爱你,你便能做回千年前叱咤风云的神,那我就爱你。”

他从睡梦中醒来,迫不及待地为心上人寻找第四段人生,他选择了早夭的帝星,甚至不惜违背纯善的本性,夺走受紫微庇护的气运。命定的真皇死去,夭折的帝王登基,大燕的国运被他一手改写,他耗到油尽灯枯,却只要他三千年都命途多舛的神明,在最后一世受千人称颂,为万人景仰。

帝君默然,不愿袖手旁观,不欲让悲剧重演。天道拦他,阻他,吓他,不让他干涉时间之流,称就算是历劫成功的神,擅自修改过去,也难免天心受损,神格破碎。

帝君笑之,道,天心?神格?

有一小仙,无心无格,却有勇有魄。他们错过了三千年,最后一世才相识相知。归一山上的情愫暗生不是假象,大燕宫中的耳鬓厮磨不是虚妄。三千大道,不如一刻真实,他想要他的小仙,天心受损,神格破碎,他也要他的小仙。

 

 

吴邪看着那壶酒,扶好张起灵渐冷的身体,单手给自己倒了一杯。

“一敬天地,谢相遇。”

他仰头喝下,再倒一杯。

“二敬因果,谢结缘。”

酒入愁肠,却无甚感觉。再一杯。

“三敬……”

“三敬劫难,谢厮守。”

忽一清冷嗓音接过话头,又一人伸手,按下他递至唇边的酒。

吴邪放缓了呼吸。

“四敬无邪,谢相携。”

他闭上眼被吻住,体内剧烈的毒性好似清晨的薄雾,轻飘飘地就散去了。

古朴的渡灯重新燃起了灯火,帝君将灯芯种入心口,从此互为盔甲,互守软肋。

评论

热度(257)
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